邊草無窮日暮

灣家人,凱歌為經,瑯琊榜為緯,吃得很雜也寫得很雜。
原lo名:乾脆直說我是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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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凯歌拉郎/曲浩】天鹅(三)

其实若真说起来,曲和也不会避讳承认,他的确想得多,他从小就是个想得多的孩子。

对一个小城里工薪家庭出身的孩子而言,古典音乐都是电台里的曲子,从遥远省城的繁华中传过来,听得见,抓不著,而这样一个孩子想走古典音乐这条路,天分只是最低的一阶门槛,学习古典音乐所需的大量金钱、陪伴者的时间余裕、身边能够动员的人脉,每一样都能封杀他的前程。

从曲和第一天认识大提琴,他就必须要努力地想:怎么样可以让他一直拉琴下去。

九岁开始正式学琴,上课、换琴、弓弦的花销从来不停歇地压在曲和母子身上。曲和的妈妈兼著两分工,日夜连轴转,曲和有天分,又勤奋,进步很快,上中学就能背着他的琴勇闯婚丧喜庆,甚至商业场子,虽然一人独奏有些单薄,曲和用他出彩的表现,得体的谈吐,以及俊秀的外表尽力转圜。纵然生存靠得是实力,良好的外表所带来的助力常常难以估计,这点曲和自小就在帮妈妈赚钱的过程中有了深刻的认知,他并不特別喜欢这样,但也不避讳发挥这方面的优势。

如此努力,相依为命的母子勉强能一日复一日地周转无底洞一样的钱坑,再要更多,他们也拿不出来了,这个天赋颇佳的少年因此从没有拜过名师、没有上过大师班、没有远赴京城参加过比赛,更不要说为他的琴多买一张机票,去叩国外那些顶尖音乐院的大门。

不是没有人在背后笑他,好意地或恶意地在背后议论他的母亲。都是泥巴地里打滚的人,何苦撑这种场面,改革开放之后经济起飞,许多人想让孩子学个古典音乐展现文化水平,可以理解,可是钢琴弹一弹也够了,何必标新立异地学什么大提琴,苦了孩子也苦了自己?喔,知道了,曲太太就是个下堂的糟糠,当然希望儿子不只争气,还得要看起来有高级水準又有品味才行。不过,看看,打肿脸充胖子嘛,儿子混出什么名堂了吗?还不是待在这个小城里头,若真是少年天才,怎么却没跟那个什么郎朗一样走出国门、立足世界?

曲和的妈妈已经习惯了,冷言冷语或自以为是的关心,忙于兼差的她都没有时间思考,但曲和第一次听到时,当然做不到无动於衷,他火冒三丈在房间里来回踱步,真想一个个找那些七大叔八大姨理论,或者,痛揍他们一顿更好,青春期的躁动在他的腹中燃烧,曲和坐下来拉琴想平抚怒气,已经层层老茧的指腹狠狠压在指板上,久违的疼痛。

可是曲和很快就忍了下来,地方小,说长道短的人,说不准哪一个将来就要作他的贵人,就算不是,也不能保证是不是和他的衣食父母沾亲带故。升上高中,他开始有机会在省城的几个乐团当枪手,case by case赚团练和表演费,每一个case背后都有一个牵线的人,他没有本钱冲动不计后果。

坚持爱琴、练琴,想要以拉琴为生,是曲和这一生做过唯一一个梦,却也是最飘在空中、最不切实际的梦。为了这个梦,他得一日一日在现实里站稳脚步,安步当车,所有的冷言冷语,他只能用他的成就回话,其他,唯沉默以对。



现实的一天从晨练开始,曲和习惯早起,到系上练习室趁着人少先练习一轮,拉琴其实是体力活,一个半小时密集的练习也能出一身大汗,起早练习,他还来得及转回宿舍冲个澡,再出门上课。

早上大部分是群课,乐理、音乐史、乐曲分析,考上音乐系的人大部分都读过一些,学期才刚开始快两个月,还在能掌握的范围内,谁不趁机享受自由的空气,前晚放飞后的疲倦遮不住,让教授也略觉无奈,幸好一班上总还是有几个好学生坐在前排认真听讲,维持教授的面子和教学热情。

曲和稍稍撇头去看教室后面的同学,左侧窗边一群学生,有些啃著笔,有的抄抄笔记抬起头看窗外,有的凑过头小声地和邻桌交谈,他们都是本地的学生,良好的家境,中等略佳的水平,从小丰厚的资源培养,曲和眼中大城市炫丽的灯火,对她们来说都是咖啡杯里反映的行道树装饰灯,她们的根在这里、大概也会在这里从容的开花结果。

另一边的学生进来得晚,就在门口附近随便拣著桌子坐下。大概昨晚去哪里玩乐了,头一个劲地点,显然没在认真听课,他们有些是本地人,有些是和曲和一样的外地生,不论如何,大城市里有足够吸引他们冒险的花样,曲和偶尔想,他也想去看看那些繁华,也想去江边吹吹风走走,但是该做的事还是优先。

还有一些同学是隐形人,不常出现,眼下当然也不在。比方说有一个张尧,一把只有骨架形状的电子小提琴拉起来挺有型,也会弹吉他,古典民谣双修,据说他的摇滚乐团在忙着簽约出道,学业暂时不是很要紧的事情;又比方有一个李小小,和曲和一样,必须打工自立,她晚上在酒吧里弹琴,基本不到11点绝不会出现在系教学楼里。

打铃下课,在他周围专注的学生活络起来,三三两两交谈。

「曲和,晚上费城管弦乐团有演出,我妈是演奏厅经理,打算带梁桦和我进后台见见人,怎么样,有兴趣一起吗?」对他说话的是小提琴主修的许恺,和旁边的梁桦中学就在同一个教授底下学琴,也是国内青少年音乐大赛的常客了,许恺手臂搭在梁桦肩上,两人玩世不恭的样子,倒像是兄弟。

曲和晚上还得家教,只能笑笑婉谢,许恺还想再说点甚么,被梁桦制止。他耸耸肩,和梁桦走了。

「他就是这样,喜欢卖弄自己的关系,觉得谁都吃这套,但其实他人不坏,只是想找你组团而已。」曲和转过头,见到冷豔的美女陈雅凤望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嗤笑一声,她和许恺梁桦早在赛场上认识,吐槽许恺又狠又準,毕竟一个好的对手,看一个人的角度往往有朋友不及的独到。

陈雅凤性格和她拉的琴一样,强悍、直来直往,对看不上的人分毫不假辞色,对曲和,她还愿意说几句话:「其实我也有这个打算,不过我不急,我看你也挺忙,如果你有兴趣,咱们从长计议。」美人胸有成足的凑近他,小声说:「我知道你需要赚钱,我的机会不比许恺少,而且时间占得少,投资报酬率挺高。」陈雅凤家做乐器生意,父亲坐镇店后,是国内少有去义大利学过修琴造琴的工匠,不论什么门派,都在她家门口排队给自己的乐器掛号。

重奏团组起来,接商业表演就容易多了,多些机会也能磨练台风,但不同的团体有自己的风格,未必就都着重古典的曲子,曲和笑着点点头,说他会好好想想。

从小开始参加乐团、表演、比赛,让许多学音乐的孩子都提前接触了社会,社会是一个金字塔,成就是能力和资源的综合,站在金字塔尖尖上的那群人,天分让他们无往不利,资源保他们无忧无虑,这样的人早已乘着风高飞去了,现实从不是他们担忧的事情;而金字塔底层的大批学生,虽然需要为生计担忧,但不必想着要挤独奏家的窄门,反而有享受青春的余裕。唯独夹在顶峰之下的这层人,或许比塔尖上的人天分少一点、或许资源欠一些、也许就是还没开窍,总之成就尚不到顶尖,但未来犹有可期,这些人正好面对最激烈的竞争,强迫早熟,许恺梁桦陈雅凤,或许包括曲和自己,都算这类人吧。

他们这类人,每个人都是怀抱着独奏者、乐团分部首席的梦想的,但这件事情岂有那么简单,这只是本市排名第二的音乐系,上面还有菁英的音乐学院压着,每个人力争上游的路都还长,就如乐理教授所说,也许你们总有一天得互相竞争,但至少现在你们更应该想着怎么集体努力,传承咱们系的名声,这会给你们带来各种便利的。

正要踱出教学楼去食堂,等在外头的支部师姐已经向曲和走来,两人讨论了一会儿他交上去萧斯塔科维奇传记的思想报告,以及下次校园讲座让他主讲介绍苏共作曲家的事儿,支部也想有些不同的渠道招收新血,曲和知道自己的外表再一次展现它的稀缺性和优势。

师姐满意的离去,曲和看看表,发现自己只剩十五分钟觅食。

草草吃过午饭,下午是教授的个人指导,独奏、合奏、乐团练习,曲和的老师杨教授青年才俊,才从美国回来没几年,在本市的歌剧院管弦乐团已经是大提琴部的二把手,每周朝气蓬勃地指导曲和。杨教授颇服膺美国正面启发的教学哲学,对曲和总是热情鼓励,曲和常常都得提醒自己,他得到那么多称赞,主要该感谢杨教授的教学风格,但偶尔下课的时候还是不免觉得胸口好像灌了氢气,轻飘飘地雄心万丈。

不过不要多久,氢气球就被像沙丁鱼罐头的公车挤扁,曲和用扭曲的姿势卡在门边,一路撑到家教的公寓楼。曲和感觉手机在口袋里痉癴了一阵,不一会儿又震了一下,终于完全安静。

下车后他听了语音,然后快快地键入讯息发送,想起那头说话的声音,带着秋天阳光般的暖意,露出独自一人时少见的笑容。

家教的父母还是很和善的,虽然一开始商量时薪的时候拿着曲和没拿过大奖的短板还了一点价,总还是对老师存着尊敬,上完课也会留曲和吃饭,曲和通常都会婉谢同桌,不过会接下连同信封袋一起的过来的包子,他还得风尘仆仆的再挤一趟公车回市中心的学校。

不家教的时候,他可能有一些枪手的机会、偶尔也有支部的活动、虽然需要累积金子和面子,曲和还是尽量不给自己排太多外务,目前最重要的是赶紧充实他履历上「获奖纪录」那栏的内容,而这需要大量的练习。

回到小小的练习室,已经将近九点,晚间热闹的人声到此刻算是差不多要收尾,但是曲和一天的重头戏才开始。架好琴、调音,长弓擦过每一道弦,温润的音质像是问候、又似鼓励,沉著的力道把他奔波的身体搓暖了,流泻出带着温度的旋律。

有时候曲和会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外表温润优雅,内在空空如也的琴箱,只有琴弦上擦出的声音在他腹中共鸣,他才觉得充实了。

当然,那份空虚感也有可能纯粹因为腹中空空如也,等他回过神,两小时已经过去,一路匆忙,他常常连晚餐都忘记吃。

家教家长给的包子旁边躺着一小个点心盒,下面压着一张小纸条,用俏皮的字体写著「EAT ME!」然后画著一只兔子头,连著一个怀表。曲和失笑,撕开盒子上旅游管理学系的标签,把里头的点心、面包、苹果汁,配著包子一起吃光,然后继续下半场。



回到宿舍的时候早已过了熄灯的时间,同寝要不是还未回来,就是已经睡了,曲和捻开电脑,黑暗的空间里亮起一团光。

右下角通讯软体的讯息提示一闪一闪,曲和点开它。

“嘿,点心盒好不好吃?我本来想都留给你,但是讲座听到一半饿得都低血糖了,所以就把盒里的苹果给摸走了,別介意啊哈。”

“咦?怎么没回应?还没回来?”

“今天可累死我了,你说我就是个新生,为什么文艺晚会又叫我演小品、又叫我当布景啊。后天法文又要小考,一个字都还没念,我这次一定死了。”

“去睡了,你也別太晚。”

曲和看看最后一则讯息的发时间,大概五分钟前,他放下水杯,快速打字。
“刚回来。你的法文哪儿不会?我明天教你。”

萤幕静默了一小会儿,然后跳动起来。

先是一串欢呼的表情,然后一连串文字跳出来。

“太好了!”

“曲和你简直就是我的救星啊!”

“明天下课去找你!”

“你想吃甚么?”

“烙饼?生煎包?”

曲和只来得及插进“没问题,我三点以后就没有课了”这行字,底下又继续跑讯息。

“还是哨子面?我今天新发现的,就在咱系墙外头小巷子走到底,你应该也想吃点家乡味吧?”

曲和笑了,打下”你按照你想吃的选就好。”送出。想了想,又补充:”哨子面挺辣的,你应该吃不了。”

“啊?很辣的吗?”

“真要辣也挺辣的。”

“要不明天晚上我们去食堂吃吧,不要为了这个浪费準备考试的时间。”

“行。”

“谢谢你的点心盒,还麻烦你跑一趟,要不是有那盒,我真是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。”

一按送出,曲和心里马上喊了一声糟,这么说不就是暴露了他忘记吃晚饭的事实……

袁浩是个吃货,完全不理解怎么有人会忘记吃饭,而且他的父亲因为长年忙碌,饮食时间不正常而患了溃疡,袁浩因此非常见不得任何人该吃不吃或忘记吃饭,头两次发现曲和会忘记吃饭或忙起来就省略吃饭,总是快快乐乐的暖男板起脸来把他数落了一顿,曲和本就怕人唠叨,长日将尽的现在更是无力招架,只希望袁浩高抬贵手。

不过袁浩只送来一行字:”哼哼,果然我神机妙算。”

曲和逃过碎念,努力接着把话题拉远:”袁半仙功力深厚。”

“好说好说。你再告诉我一次,你是下一轮初赛是哪天啊?”

“下星期二。”

“那不是快了!”

“嗯。”

“紧张吗?”

袁浩发送的讯息后面跟著一连串脸黑的、脸红的、眼睛上下吊着嘴巴抿成波浪型的小圆脸。

“有一点。”

如果初赛过了,这就会是曲和第一次参加,也是第一次打进全国大提琴金钟奖的的复赛的场合,场子很大,比赛又关键,说平常心看待是骗人的、说不紧张更是。

“你一定行的!”

“那就承袁半仙吉言了(笑)。”

“你別不信啊,你看上次,我说你会赢就是赢了不是?”

“是是。”

“这次我有时间去看了,嘿嘿。”

“你来说不定我会紧张,呵呵。”

“你放心,我躲起来,準不被你发现。”

曲和想起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被他注意到,嗖地一下缩下去的画面,无声地笑了。

“对了,你不是说要睡了,快去吧,越是要背东西,越是要睡饱睡好,脑子才会清醒。”

“喔对,一下忘了,那……明天见。”

“明天见。”



讯息已经不再跳动,曲和瞪着萤幕,脑子没在运转,好一会儿才回过神。

每天结束时,他几乎都会和袁浩在qq上讲上两句,一开始是他叫袁浩回到家报个平安,既然报了,也就再聊两句,聊著聊著,好像慢慢也发展成一个固定的习惯,袁浩热热闹闹地敲他,好像自带说书和小段字那样讯息啪啪啪传个没完,曲和也会说说自己的一天,或者和袁浩开开玩笑聊聊天,就像两个好朋友那样。

虽然袁浩那位朱涛师兄似乎不怎么相信这段友谊。

那天朱涛师兄的打量的眼神他不是没有注意到,师兄大概觉得很奇怪,他和袁浩,八竿子打不著的两个人,性格也天差地远,师兄不明白袁浩为什么喜欢来找他,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自然地接纳袁浩踏进他的生活,他对陌生人并不总是欢迎,这点朱师兄是看出来了,不怪他奇怪。

其实理由并不难懂,和袁浩初次碰面那天下午他去比赛,第一次独个站在那么大的演奏厅舞台上,在台中间坐下的时候,曲和的脚居然有些颤抖。

没来由想起有人说的”你会赢的!””加油!”完全大外行的人说出的话却笃定得纯粹,曲和想到那个笑脸,觉得好像有秋天暖暖的阳光照过来,紧张的心情被晒轻了。

袁浩人缘很好,多半是因为这样的理由,他曲和也是众多晒过暖阳的人之一,朱师兄觉得这段友谊没道理,其实这段友谊不成立才没道理。

就像现在,他的一天,小心谨慎、力求周全、疲倦、还有烦忧,全都放进对话框里,然后被袁浩的安慰、或者他俩的嘻笑一行行往上顶,那些有点阴郁的内容像是变成了氢气球,在秋天的暖阳里头一路往上升、升、升,然后消失在对话的边界。

心情轻快许多,纯粹的生理疲倦就爬上他的眼皮子,曲和赶紧拎起盥洗用具和衣裤,趁还没直接睡倒前起身去冲澡。

晚安,袁浩,明天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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