邊草無窮日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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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lo名:乾脆直說我是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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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靖苏】非天(二十二)(完)

*文长。

*最后一章了,如果读完了欢迎和我说说话吧,谢谢!(好啦如果真的害羞留个爪也可以...)




八九

  北境三月,南风捎带花草的清香,拂过梅岭,攀过燕翎山,滚滚落到大梁圣驾亲征的大营中。


 暖风把军士拎上马背,领着一队队牛车载上农林渔桑的器械,往新划出的农垦地去,马蹄声渐远,风劲儿便贴低窜过大营中新长的短草,穿营入帐。


黑袍散发的公子半卧在榻上,桃花眼下犹有一层薄薄的乌青,偏偏却伸出手来给坐在榻边青布儒衫的书生搭脉,那书生说了几句话,声音低沉沉地不清楚,暖风窜得急,只来得及见公子皱了眉头苦笑一声,已经又吹出了帐,撞在窝在帐外的小护卫身上,小护卫感觉到那风在他背上一推,突然振起身来,跺脚奔了出去。


小护卫奔了几步,急急窜起,飞越过一排奔过大营的骏马,在几个营帐顶上连连起落,一眨眼已经越过了大营的木桩围墙,马上的骑士都已经习惯小护卫飞高窜低跃头顶,爱往哪去往哪去,只是一径往系缰处下马,抱着一落卷轴急往皇帐里去了。



  「如此,议和换约的仪典便定在三日后吧。」萧景琰听取负责议和审约的使节回报完毕,拍板定案。


  自佛塔那夜后已又是一月,有了玄布归朝,加之以江左盟先前对二皇子势力的策应撤出,大渝的内乱不久便得以平定。玄布确实是遵守了约定,内乱平定不久,大渝的使团便自其京城出发,前来燕翎关外递交议和书,两国自七日前便在梁军大营外另搭设的营帐中进行磋商。


  和谈的过程萧景琰自不必降尊纡贵地参加,可他也得日日紧控决策,除此以外,诸多事务也让他一丝不得闲。


  离京已久,京中纵有宁王及言侯看守,开了春之后一应政务繁忙,许多要紧的政令终非二人能越俎代庖,萧景琰便让他们拣要紧的,快马送来北境。


除了朝中政务,留军开垦实边的计画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,如今正是北境方要开春日暖的时候,萧景琰和梅长苏合计,两人皆认为不应虚耗一岁,赶着派人手丈量土地进行分配,修建工事筑房架屋,让自愿留下的兵士落了户就能开始垦地。


  这桩桩件件的事情叠加起来,也是足以令青年帝王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了。


  萧景琰的胃肠算是顾及了帝王威仪,等到使节退了下去,才低低地哀嚎了一声。


  看看辰光,又是日将近午,一早就只陪着梅长苏用了一点薄粥小菜,而后便励精图治到此刻,萧景琰也的确是有些饿了。


  方要召人去问梅长苏现在何处,所寻之人便自己从帐外进来了。


  人既已至,萧景琰便唤人传午膳进来,一边与梅长苏转述方才使节回报的议和要项。梅长苏微微笑着颔首,并无太多意见。


其实二人心意相通,议和之事萧景琰推敲得周详,都是合两人意思的,本是不必多说,如此细碎,不过就是萧景琰找着话来填塞帐里人来人往,不能说体己话的时候而已。


  果不其然,几样午膳上到案上,萧景琰便撇去了人,把坐在书案对面的梅长苏拉到自己身边。


  「腰还酸吗?」当朝帝王充大夫,正经八百地拉高了天下第一大帮的宗主双臂仔细查看,询问的声音万分慎重。


  就这样是能看出个什么端倪?纯粹多此一举。梅长苏心中暗自诽了两句。


  「晨起时有些酸,过后便无事了。」梅长苏抽开手臂,取了银针去一样样试毒:「我是伤了脾胃,可没伤筋动骨,一点小动静还禁得起。 」说这话的梅宗主面色如常,仿佛还有些少年争强好胜的样子。


  端得是豪气干云的意思,只是不意给萧景琰看到了耳根一抹浅红,他转过身抿住了一丝笑,这才接过玉箸用膳。


  为着梅长苏方被长相思摧折过的胃肠,一应膳食都须做得极为清淡,只是滚细了的米粥杂了细条条的鸡丝,白豆腐青菜浮蛋花,不见什么鲜艳的颜色,萧景琰和他每日一同用膳,跟着也都上这些样式,梅长苏怎么坚持也不管用,萧景琰一句同甘共苦,把话都堵了回去。


  今日桌上新多了一样鲜菇镶肉,蒸食口味还是清淡,不过浇上了久熬的骨头汤,提一提味。梅长苏趁萧景琰往他碗碟里添菜偷觑他,估计他没发现这道是他给凑上来的加菜,拎了两朵,摆进萧景琰的碗里。


  萧景琰啃了一朵菇,问起梅长苏早上的去向,梅长苏说在蔺晨那里,萧景琰便也关心了他的伤势。


  「也好了大半了,就是每日懒在榻上不愿下来。」梅长苏叹了口气:「等不着想见的人来见,他还有得赖。」


  「想见的人?」萧景琰微一思索,想着了:「飞流么?他还是不愿进蔺少阁主的帐子去看他?」


  梅长苏点点头。


  蔺晨方给抬回来的那夜,撑着把给梅长苏的解毒方子拟了,交给急欲戴罪立功的军医去处置,然后便撂下了手,连着多日都是面色惨白,睡着多醒着少。那几日飞流倒还是经常守在蔺晨帐中,只是一语不发,唤他也不大回应。


  飞流不搭理人不是奇事,可等到蔺晨好容易恢复精神那日,飞流随着梅长苏进到帐里,见到蔺晨,就这么与他对视了半晌,还是一语不发。好容易蔺晨先开了口,也不说别的,就向飞流要他泡得茶,飞流听了也不答话,两眼慢慢就蓄上了泪,哽了半天,忽然怒喊了一声「坏人」,没别的话就窜出了帐。


  出了帐的飞流喊不回去,自那日之后,小护卫不是到处乱走,就是跟着梅长苏,就算陪到了帐子外头,也就是窝在帐脚边上,怎么也不肯再进去。


  什么事儿是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,飞流不愿进蔺晨的帐子,成天就要挤着挨着梅长苏,萧景琰要替飞流另辟一个帐子,还没什么难办,可梅长苏宠着飞流,隔三差五地要和飞流宿在一起,萧景琰就倍尝冷落滋味了。


  于是在这事儿上,萧景琰还是愿意做一回蔺晨的说客,让飞流早日结束这避而不见的举动的。


  偏偏梅长苏护犊心切,只说要顺其自然,不能相逼也不让相劝,这事就僵在这儿了。


  「真的不打算和飞流说说?这事也只有你还能有点办法。」


  萧景琰有心想再劝,梅长苏只是摇摇头,手里扯着袍袖,语意迟迟。


  「这事我不想管,也舍不得去管,全看飞流自己。」


  梅长苏眼里的踌躇难舍,萧景琰看得懂,他不再多说,换了一个话头。


  「午后要出营去看看灌溉的工事进展如何,长苏可愿同去?」


  方才还有些心绪不豫,萧景琰提起这桩正经事,梅长苏也顺着意让萧景琰拐走了心思,浅笑点头:


  「正想去瞧瞧落户分田的规划落实得如何,再待也不过几日了,去走走瞧瞧也好。」


  心神扬往广阔的平野,梅长苏有些恍惚,和萧景琰出行视察的那日回想起来,总觉得渺渺茫茫,仿佛中有一重隔世。


  一双手伸过来握住了他。


  武人的长指指尖带着暖意,手里粗糙的茧磨蹭他的手背,拨开纠结不舍的梦魇。


  虽然有惊有险,总归是一个也不少,都自彼岸渡回来了。想到这里,梅长苏心里释然,浅浅一笑。


  萧景琰见梅长苏一瞬迷惘出神,知他又不知想到什么不快的事情,自然出手安抚,可转眼梅长苏脸上又绽出一个笑容,真真是云破日来,雾散花开。萧景琰心里一阵阵胀得发疼的欢喜,就着交握的手,把他揽进自己的怀里,细细去吻他泛着淡淡血色的唇。


  「唔……还用不用膳了……」


  「用……等等用……」


  「……景琰……等等还要驰马……」


  「我理会得……」






九十

  虽然春日的阳光也不怎么晒,萧景琰还是等得过了日头的狠劲,这才与梅长苏带了一队人出营。

  

  大营内外都是军士,在做拔营的准备的、落了户要搬迁的、例行操练的,四方来往不息,阳春日暖,梁军营里这是有些静极思动了。


  一队人马取道往西,还走上次探查的方向。马蹄下的土地已经开始整地筑路,就算是尚未修出条道来的地段,也有牛车载重器械的轧痕,一路拖扯延伸,萧景琰和梅长苏便领着兵士顺着车痕前行。


一路上次第见到几个聚落,大部分还是军帐撑着,但也见到几间简单的茅草搭子先立了起来遮风避雨,平野上间歇能够见到人影,有的在夯土筑墙,也有的在田地上忙着整地除草,梅长苏随意趋前,拣人询问开垦落户的落实状况,只见他脸上浅浅的笑容一直未歇,可见答案约莫都还令人满意。


再往前行不久,便又进入了无人的原野,日光照在高空中回翔的鹰隼身上,落到地一个振翅的薄影,薄影到处,短草中阵阵骚动的窸窣,想是狩猎者已经发现方自冬眠中醒来的猎物,而猎物也已然警觉。


  一场扑击和奔逃即将发生,萧梅两人领着那队兵士提速奔了一阵,把那一场生死搏斗甩在身后。


摆脱了漠漠天幕下的兽性拼博,耳目所及尽是自然中的风声鸟鸣、日影斑斓,也许是心境转变,也许的确季节变换,此时此刻,和月前一样的阔野平川,萧景琰倒觉着这其中似有勃勃生机了。


  一旁的梅长苏左右瞧了瞧道:「还不到荀老汉的家呢。」


萧景琰点点头:「志愿留下的兵士虽多,也还摊不到这么远。不过丈量是已入册的,慢慢就能扩展到这里。荀家那里,长苏可要再去看看?」


  不等梅长苏回答,萧景琰扯了缰绳,跨下骏马轻快地小跑起来,梅长苏提缰跟上。


  奔了不久,又远远见到了原上炊烟,两人让马收了速,缓缓靠近。


荀老汉的家屋还在那树林边上,遗世独立,不过屋旁的那片荒田,今日有了动静,荀老汉的身影立在田中,跟在他家耕牛背的犁后缓行,在翻土整地。再远一些,仿佛可以听到流水声音,应是让人重新疏通了的旧时沟渠,载着燕翎山上的雪水,潺潺而下,


  萧景琰正要扯缰绳往那里过去,梅长苏扬手拦住他:「不去了,没得扰了人家劳作辛苦。」


  萧景琰愣了一下,笑道:「我以为你至少会想去和他说上两句话的。」


  梅长苏摇头但笑不语,自朝那方向做了一揖。


  萧景琰转回头去看,便见到远处荀老汉已然是注意到他们的到来,自犁上撒了手,向他俩一揖到地。


  午后日光洒在翻上来的土层上,一片灿灿金光。





九一

  别过了荀老汉的家,萧梅两人仿佛对下一站已有默契,调转方向往北行去。


  一路奔近了北边国界,远远见着了界碑所在之处,一队人收了速度,让萧梅两人自前行,其余人留在远处戒护。


  界碑已经让人拔了重安,灰色石板上隶书篆刻分明。


  「大梁国境  景福元年立。」


  梅长苏立在那界碑前半晌沉默,忽然问道:「景琰,你可会担心如此费心议和互市,只是无用之举?这天下治而乱,乱而治,往复交迭,岂有止息之日,说不定挨到了大渝继任之人,便有不一样的心思了,当日未趁势一举重挫大渝,你觉得可惜吗?」


  萧景琰摇摇头,神情肯定:「如你所言,我大梁此时也并不是国力鼎盛,与其斗得两败俱伤,互利共生是目前最好的作法,至于将来,你我又如何能知,只能尽力继往开来,厚积国力以恃吧。」


  梅长苏点点头放下心来,这才注意界碑上新帝的年号,笑道:「靖共尔位,好是正直,神之听之,介尔景福。陛下的年号选得倒是颇有些意思。」


  萧景琰笑笑:「去岁事情多,还不及拣什么年号就前来北境了,先前礼官奏秉要选,我第一个便想起这四句,想着这两字也算吉利吧。」


  「也就这几句,并那个靖字,还有点时刻惕励,自求多福的意思,《小明》可不是什么南面为王、昌盛繁茂的好意头。」梅长苏笑着摇头。


  萧景琰叹了口气,轻轻抚上梅长苏的面颊:「我当年四处辗转,迁徙戌守,心中总有困苦之时,便以此诗常自惕励。怎么知道有一日真得神之听之,介尔景福,别人不晓得,我还是觉得这诗挺吉利的。」


  梅长苏凝目望着萧景琰那张坚毅的面容,想他一人在天涯海角受得委屈,又想他十二载未改其志,便如自己年少时在靖王府亲手栽下的梅树一般,历霜雪而不摧,心里便如吞了那梅实一般,又是甜又是酸,抵着他的手蹭了又蹭,也只说得出一句:「也就是你个劳碌命的,什么不拿来自况,偏偏是这个……」


  萧景琰失笑:「夙夜匪懈难道不对吗?」顿了一顿,又道:「那时候我常想着祈王兄,想着你,想着若是事办不好、仗打不赢,给你知道了,可不知要被挤兑成什么样了……」


  说着话间思及当时心情,萧景琰不免又有些触动,梅长苏看不得萧景琰眼周一圈红,把他拉近自己,轻轻在他耳边道:「念彼共人,兴言出宿么,我晓得的。你睡不着,我还陪你弹了一宿琴呢,回去被晏大夫狠狠骂了一顿。」


  萧景琰愣了一下,忽然激动起来:「那是你!你为何居然……」他自己想了想,头又垂了下来:「也是,你那时自然是不能告诉我你的身分的。」

  

  梅长苏点点头笑着:「毕竟不傻,还好。」


  「可这事你怎么到现在才说?」当时还情有可原,都已经相认了还不提起是个什么意思。


  梅长苏眨眨眼,状甚无辜:「不过是萍水相逢,草民怎知殿下是否会记得一个连面目都没见到的过客……」


  萧景琰把梅长苏揽进怀里,长长喟了一声。


  「的确是逆旅过客,不过那夜宽慰困苦之义,我是记得的。我常想你在廊州这么多年,居然如此狠心,一面也不曾来见过我,原来你早就来过了。」


  梅长苏埋在他怀中闷闷的笑:「原来在景琰心中我是这样没心肝的人……」


萧景琰心里就还真的有那么点委屈上来,埋在梅长苏颈间低声道:「就算是没心肝的木人儿,这次回去也得在金陵住下,看我还不把你养活了。」


  「是是是,陛下之命,岂敢不从。」梅长苏有些脸热,推开了萧景琰,自在界碑附近走走,萧景琰也不拦他,任他自便。


  极目四望,北境春色虽不若江南妍丽,却也另有一番勃勃生气,疏朗天清,梅长苏心胸舒畅,朗声道:「以前和父帅在北境镇守时,也是最喜欢这春来草长的时节,可那时连年战乱,岂有如今欣欣向荣的光景。」他转过身寻着了不远处的萧景琰,喊道:「景琰,你说要让我看你做一个以民为重的好皇帝,同看这江山繁华、百姓安康,可要算话!」


  萧景眼看他眉目含笑,长身玉立,豪气陡生,朗笑回道:「是,北境升平,自梁渝议和而起,以及天下。」





九二

  如此这般,三日弹指而过,转瞬便到了梁渝议和的仪典之日。


  对这议和的仪典,本来朝中有些议论,认为大梁是受渝国上表求和,那就应该在帝都行仪,天子居金殿之上,受敌国引表献俘,宣读渝皇帝罪诏,好好地挫一挫这百年仇雠的锐气。


  不过这个提议让萧景琰给驳了,说是两国乃议和而非献降,且他既然还在北境,正得机会亲督移边屯垦,并不打算为此疾疾归朝。


  虽然以九五之尊亲督垦边,是做得杀鸡用牛刀之事,但既然萧景琰坚持,言侯那里也附和圣上之意,道是圣驾正在北境养伤,若只是为了议和的仪典便舟车劳顿,快马加鞭的回京,恐使得龙体不安。监国既然这么说,这事也就破格地压过去了,一例人手自由礼部千里加急送至北境,负责操办仪典。


  仪典在梁军大营中举行,皇帐前清出了一整道空地,延伸到大营门口,地上铺了厚厚的织毯以显隆重,萧景琰端坐在皇帐之中不亲自出来受表,只派领军的蒙挚代行议和之礼,吉时将至,便见远方扬起一阵尘土,大渝议和的使节队伍准着时辰,向梁军大营奔来。


  奔到近处,萧景琰看清了,领着队的,居然是不久前方平定了国中内乱,勤王渝京的玄布。


  转头去看立在一边的梅长苏,他轻缓颔首,低声道:「如此甚好。」


  大渝来的一行人下马整装完毕,正好也是吉时,礼官依制鸣钟磬,议和的仪典就此开始。


  不是受降,一众大渝的使节不必素服跪地,让礼官露布前引,只是著朝服向萧景琰慎重行了对君王的大礼,呈上大渝皇帝的诏书。


  宣读渝君诏书已毕,礼官铺开先前已经写定的两份长轴,由玄布和蒙挚分执梁渝两国的朱泥大印,稳当押上,互市和约就算正式议定了。


  大渝国君未亲自出席仪典,蒙挚亲呈盖过印的和约这一节便略过了,玄布执了系紧的卷轴,稳步往王帐前行,在帐门前三步之遥,单膝跪下。


  除了战甲换成朝服的玄布仍然不失英武,几次与萧景琰交手时眼中的戾气已退,收敛成了琅琊榜上渊停岳峙,神色冷凝的高手,他谨慎举轴齐额,呈上和约,低眉敛首,口里依礼称颂,愿两国交好,共享太平云云。


  萧景琰的近侍来将卷轴接了过去,玄布抬起头来。


  王帐深深,萧景琰着着帝王常服,冕旒遮去他面目,被众人拱在中间,威仪沉沉,全不是当日曾经他手下狼狈苦撑的样子。


  以为萧景琰会行礼如仪,让他奉了祝词就退下,不想帝王仍是开了金口,话音低沉稳妥,带着游刃有余的从容:「邦之桀兮,为王前驱(注),纵互有戕,亦不咎汝,玄帅为良主劬劳,苦心孤诣,朕也能感佩汝之高义。不过如今两国倒戢干戈,结遣使互市之交,日后若还有机缘,愿皆如今日,朝服相见罢了。」


  玄布拱手长揖:「国策主和或交攻,臣一介武夫,不敢细思,唯陛下胸有天下,梅宗主有仁慈之心,全臣护君之志,岂敢不为陛下驱,谨促来好息师之会。诗有云:君子至止,黻衣绣裳。佩玉将将,寿考不亡。又言:羔裘晏兮,三英灿兮,彼其之子,邦之彦兮(注)。陛下有良卿如此,固是福配其德,于人臣而言,焉不如是。」


  帐内帝王仿佛低笑了一声,但是玄布没有听清,颂语既毕,他已退到一边去了。


  仪典以献牲上秉天听作结,做为牲礼的牡牛被牵到大帐之前,一旁乐官便鼓瑟吹笙,击钟鸣罄,奏起乐来。


  礼官手里宰牲的古剑出鞘,黑沉沉的剑锋挥动之间,在日光下闪了一闪。


  萧景琰被那光芒晃了眼,一时有些恍惚。


  景琰,杀戮不容易,有一日,望你明白,不杀,更加不容易。


  皇长兄……


  萧景琰迷惘地微微抬起手,仿佛想要攫住身前的什么,可只是捧了一手春日的轻尘,什么也没有。


  有人伸过手来,轻却稳地将他的手握住了。


  萧景琰回过神来,眼里看见那手的主人。

  

  天人之姿站在他的身边,低眸算计的深沉神色褪尽,帐外日光照在他半边脸上,眉目间晕染一个轻缓浅笑,荡开了魇魇不去的阴影。


  是梅长苏,自然是梅长苏,只会是梅长苏。


  那道杀与不杀的天问,能陪他一同思索的人,终究回到他身边了。






注:所引内文依序来自诗经《小雅‧小明》、《卫风‧伯兮》、《秦风‧终南》、以及《郑风‧羔裘》





尾声

  景福元年三月,历时数月的伐渝大军终于踏上归途。


  春光如画,送离人归。


  这一日队伍走道官道岔口,该是蔺晨要与归朝的军队分道扬镳的时候了。


  萧景琰让队伍暂停休息,下了皇辇去寻梅长苏他们。


  梅长苏和飞流出了马车,正和蔺晨站在那里说话,江左盟一众人立在梅长苏身后。


  走得近了,方听出蔺晨是在逗飞流。


  「你苏哥哥回去金陵就要进宫当娘娘了,要养头水牛,可没有那么多时间理你,而且宫里规矩那么多,飞流真的不和哥哥上琅琊山去逍遥?」


  飞流瘪了嘴瞪他一眼,立时抱紧梅长苏的腰,猛力摇头。


  梅长苏冷冷地接话:「找个人来堵了这个造谣生事的人的嘴。」


  看黎纲甄平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,蔺晨甩开折扇往嘴上一遮:「唉唷,人多欺负人少是吧?得得得,好汉不吃眼前亏。」说着转向梅长苏:「皇帝要辅佐、国事要操烦、我看你这人要俗了,明年把你从才子榜首上拿下来换一个吧。」


  梅长苏笑了笑,不大在乎:「求之不得,盛名所累啊。」


  蔺晨敛了神色,认真道:「身子还是第一要紧的事情,你这个破身子我已是能修多少是多少,之后怎么保养就看你自己了,可别让我知道天家威严,居然连一个人都调养不好,笑掉我大牙……不过你家这皇帝不大灵光,要是真的养不好,还是不要干那什么劳什子的事了,退隐回廊州或上琅琊山把身子养好吧。」


  萧景琰闻言咳了一声,走过去加入他们的对话:「少阁主对朕也太没有信心了。」


  「信心这事,粉子做的?能吃吗?陛下您要是能三年五载不用叫上我,那我也能刮目相看,在那之前,咱骑驴看唱本,走着瞧吧。」蔺晨把笑隐在折扇后面。


  梅长苏不欲蔺晨在众人面前让萧景琰面上不好看,出口转移话题:「蔺少阁主这是诚心打算绝迹帝都了?」


蔺晨哼笑:「我这两三年都在帮着你的大业,阁里的事情理得随意,要是我爹回来,总不能给他看这副样子。再说了,咱们列的那一长串行程,什么花生啊、茶啊、点心瓜果啊、美景美人啊,你不去走,我还想去走呢。」


  「唉唷!」


  梅长苏还不及回话,却是闷哼了一声,就见飞流一头扎进梅长苏的怀里。


  梅长苏失笑,轻轻地问:「飞流要是想和蔺晨哥哥去游历一番,也是可以的,苏哥哥这里可以照顾自己。」


  那颗已经揉的毛茸茸的头还在梅长苏的怀里胡蹭,也看不出是在点头还是摇头,就是不肯抬起脸来。


  蔺晨笑了笑,好像已不甚在意,拉过牵来的马跃了上去,和两个梅长苏遣了随行的江左盟众调头离开。


  天高云清,春风又是缓缓吹起,那背影渐渐远行,鹤氅翻飞与云天一色,风里飘来一阵清朗的声音:「暌合无朕,聚散有情(注),赶紧上路,别再目送了,还有那个梅长苏,我可不想和你太早再会……」


  还说着,话声已经渐渐逸散,听不见了。


  梅长苏叹了口气,揉了揉怀里那颗毛茸茸的头:「走远了。」


  飞流慢慢地自梅长苏怀里抬起头来,转头望向蔺晨离去的方向,眼神有些茫然。


  梅长苏也不催促,静静地任飞流抓着他的狐裘。


  「走了?」半晌,飞流才问出这句。


  「是呀。」梅长苏点点头。


  「回来?」飞流眨眨眼,眼睛里渐有水光积聚。


  「方才蔺晨哥哥不是说了,要苏哥哥把身子养好,苏哥哥的身子养好,蔺晨哥哥自然不用老望金陵跑了。苏哥哥也不能让蔺晨哥哥老是担心,是吗? 」梅长苏轻笑,询问着飞流。


  「不回来?」飞流不答,声音却急切起来。


  「蔺晨哥哥也需回去琅琊阁理理事情,为了帮着苏哥哥,蔺晨哥哥也许久未曾游山玩水了,再说了,蔺晨哥哥也受了伤,虽然眼下是治好了,也是要好好休息的。」梅长苏摸了摸飞流的头,耐心和他解释。


  飞流用力跺脚,神色是几乎不曾对梅长苏表现过的激动,抓住梅长苏的手臂,用力地摇着:「不走!苏哥哥!找他!蔺晨哥哥!痛!」


  梅长苏一手反过去握紧了飞流的手。低下头,不发一语。


  梅长苏不语,飞流就更是急得躁动不止,拿空着的那手戳着自己胸口,皱着眉头憋不出一个字,眼中挂着的一汪水光摇摇欲坠。


萧景琰在一边看着这不是兄弟,却亲逾兄弟的二人,叹了口气,回头召人去牵一匹负责戒护皇辇,性情稳定的牡马过来,自己伸手扣在梅长抓住飞流的那只手上,慢慢地把那手松了。


  梅长苏望向萧景琰,眼里都是不舍。


  萧景琰点点头。


  梅长苏长长叹了口气,伸手去拭飞流湿润的眼角,柔声道:「这事苏哥哥没法替你办,飞流得自己拿主意。不过你不必担心,苏哥哥向你保证,总在金陵等着你。」


  飞流眨眨眼,专心地盯着梅长苏看了一会儿,忽然张臂搂住了梅长苏。


  梅长苏在那温暖的怀抱里闭上双眼。


  有多少次他自寒疾发作中苏醒,第一个接触到的,都是这样专注关心的一双眼睛。


  甚至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度过忘川时,还是飞流的声音一步步把他喊回神来。


  他不知道自己持着什么心思,也不知道自己是开心多一些,还是担心多一些,为了至亲,麒麟才子也有辨不明的思绪。


  至亲至亲,难道红线彼端的人就不是至亲了吗。



  长苏,我没有强他。

  蔺晨哥哥,痛……



  梅长苏回拥了飞流一下,听得自己柔声道:「去吧。」


  环绕着的温暖停留一瞬,然后空了。


  梅长苏缓慢地默数三下,这才睁开眼睛。


  少年背影打马远去,逆风里乌发飞扬。


  梅长苏咬住唇。


  萧景琰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,安抚地道:「话是这么说,估计不久也就会在金陵再会了。」


  梅长苏甩了甩头,哼了一声:「届时又扰得人不得清静,不如不来呢。」说着转过身去,径行上了马车。


  萧景琰无奈地笑笑,自回去皇辇上,重新下令起行。


  南风和暖,迎人前行。


  


注:谢灵运《赠从弟弘元》




全文完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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印调番外闲聊什么的,明天再说好了,先让我去跑圈放飞!(谁要看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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